这还不算,可能是因为萧合达在夏州这地方统军近二十载,执掌军司也有五六年,所以根基深厚的缘故,未等仁礼恢复理智,便又有人一大早主动求见,然后居然是替软禁中的萧合达传话。
“大王(嵬名仁礼是西夏舒王)。”后者乃是宥州本地的一名教练使,属于中阶武官,同时还是一名吕则(中阶部落首领),乃是使者认识的人,而此人蒙得召见,入内俯首相拜,然后便恳切相对。“合达统军说了,他儿子与下属只是不满他被囚禁,一时犯了混,而现在国家危难,如果能释放他,他愿意出面安抚诸子与部属,然后带着他们去龙州前线支援……如此,岂不两全?”
嵬名仁礼闻言愈发觉得头脑一片空白,居然在座中半晌不语。
而半晌之后,其人病急乱投医,居然向另一侧的使者问询起来:“阿华,你觉得该如何是好?晋王让我看管好合达,而合达父子又是这般模样,到底该如何做?”
唤做阿华的使者一时张口结舌。
一则,想他一个龙州小部落出身,然后在飞龙院宥州分院主事养马的,只是因为前方打了起来,一时无人可用,这才在军司中临时充当了使者,如何晓得这般军国大事?
当然了,放在平常,他很乐意巴结嵬名仁礼,但现在又如何?
二则,这教练使既然来替合达传话,必然跟合达有牵连……当然了,横山七州内恐怕没几个人跟合达没牵连,便是他这个宥州飞龙院的主事也跟合达长子有点关联……但问题在于,舒王殿下如何便能将察哥关于合达的军令当着对方面说出来?
使者既然不语,一旁教练使却是大惊,直接在官署厅中地面上叩首:“末将只是曾为合达统军多年下属,昨夜又恰好值守,被他唤去传话而已,不知道晋王有军令……”
嵬名仁礼见到此人不但不做逼迫,反而主动退让,一面稍作释然,一面却又因为种种消息心中焦虑惶恐悲切难耐,便干脆挥手示意此人下去。
而此人起身离去,使者望着那名指挥使,却是心中忽然乱跳起来。
无他,此时此刻,使者方才回过神来,继而忽然醒悟,这名指挥使之所以如此老实,俨然是因为他并不知道兴庆府已经被宋人攻下,也不知道国主父子失去消息,甚至都还不知道嵬名察哥已经率主力进发灵州了。
否则如何这般惶恐?
实际上,这个时候,宥州城以东,只有他和面前的舒王嵬名仁礼知道这些讯息……这是个优势,但这个优势怕是到了明天便没有了,他又得是那个宋人戏剧中的弼马温了,甚至连弼马温怕是都做不得。
因为明天这个时候,所有人都会知道所有的消息,而到时候西夏的大局还能撑住吗?
现在兴庆府的消息没传开,国主的威势还罩着所有人呢,萧合达的儿子就敢造反,那等消息传开,那些横山部落头人、眼前的指挥使这种人,还会犹豫吗?
于是乎,鬼使神差一般,待嵬名仁礼回过头来,阿华居然没有将令牌交还,便跟那教练使一起躬身后退,离开了厅房。
而且和阿华想的一样,平日参与军务极少的嵬名仁礼心中已乱,更兼此时官署也乱做一团,匆匆召见之下,却是根本没有注意到此节。
转出厅来,阿华与那指挥使从容拱手告辞,便匆匆出去官署,见到那几个等候自己解散的甲士后,居然复又从怀中将军司令牌重新掏出,然后凛然相对:“大王有令,你们依然随我护卫调度。”
几名甲士当然无话可说。
随即,阿华翻身上马,却是率几名甲士直接往城中一处寺庙疾驰而去,却正是抢在那指挥使之前来到了萧合达软禁之处。
出示代表了舒王身份的银色令牌,更兼阿华本是军司直属飞龙院的管事,本地多有认识,所以守军稍作确认后,便放开禁制。而阿华堂而皇之入了寺庙,却又强做镇定,干脆当着看守的面唤来萧合达,然后再度当众朝萧合达展示军司银牌,以及之前作为使者身份证明的军司文书,并认真相对:
“合达统军,舒王知道你昨夜让值守教练使传话,准备当面召你询问。”
萧合达今年四旬有余,正是壮年,先做夏州统军(相当于都统),有数次出任横山前线的总指挥官,不比嵬名仁礼,此时被软禁居然还求了一副皮甲在身不去,却是从那份文书上稍微看出一点问题……但越是有问题,他自然越是大喜。
至于,旁边看守士卒也无疑虑,这事他们根本就是知道的。
就这般,满城兵荒马乱之中,一个临时起了意的飞龙院主事,居然将一个关系到整个横山安危的要害人物给直接控制到了手中。
而出得门来,这阿华复又强撑着心气,做了最后的安排……先是以萧合达不便在街上露面为由,向守军借来一副牛皮面罩的皮盔,然后方才动身,居然真就往官署而去。
坦诚而言,此时萧合达几乎以为自己是会错意了。
但很快,一行人回到官署,几名护卫留在外面,而阿华却带着一身寻常军士打扮的萧合达直接转入自己公房,然后俯首便拜……复又起身低声相对,只说了几句简单至极的话便让对方这个统军二十年的契丹大将懵在当场:
“都统,兴庆府已失,国主父子失去踪迹,晋王察哥率大军折返灵州,舒王仁礼已经失了分寸,宋军都统吴玠在洪州城下,统制郭浩在龙州城下,你二子已经起兵……现在不要吭声,随我一起从侧门出去,直接去我所领飞龙院取马,我送你出城!”
几句话下去,阿华已经满身是汗,而萧合达又何尝不是如此?
二人几乎是强行拿捏身体,转身出门,果然从侧门出去,入飞龙院取马,然后轻松以银牌从城门通行,却是径直往东北面夏州而去,行至三岔口,便遇到了夏州乱军。
到此为止,萧合达直接脱掉头盔扔在地上,然后昂然入军,先将军中财帛尽数赏赐于阿华,然后便下令折返夏州!
不是他不想去打宥州,而是以他几个儿子动员的这大几千兵力,根本打不下已经有了准备宥州,但如果他萧合达亲自回夏州召集诸部,却会须臾聚起一支人数过万、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大军来。
到时候,他还是不会去打宥州,他会去打龙州和洪州!
这一日是四月十七。
当日,宋军进展依然艰难。
四月十八日,宋军依然挫兵于西夏腹地……盐州方向甚至遭遇到了大规模反击,逼得环州知州杨政不得不仓促后撤,原本吴玠亲自督战、进展最快的洪州一带,因为守将嵬名云哥的回程,也变的不太利索起来。
但四月十九这一天,宋军忽然便得到了许多横山蕃部的大力支援,原本敷衍的不再敷衍,原本许多跟随西夏的部落也有撤回山中的意思,宋军当面阻力忽然一松。
吴玠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前一日,他就从身后的确切军报中验证了心中的想法,然后愈发睡得安稳起来。
二十日,更多的蕃部选择了随从宋军,这些人刚一回到山中,便擦干兵器上的血迹,带着存粮、战马、装备,转到了宋军大营,好像前几天跟宋军奋勇作战的不是他们一样。
对此,吴玠来者不拒。
而这日晚间,龙州忽然陷落……萧合达早多少个月安排的内应打开了城门,然后郭浩与萧合达合军于城内,继而片刻不停,往西南面的洪州而来。
刚刚才回来两天的嵬名云哥狼狈不堪,只能弃城而走。
到此为止,横山七州,最中间的洪州、龙州、夏州整个失陷,宛如被剖心挖腹一般断成两截,西夏人经营了一百好几十年的横山防线,随着兴庆府的丢失,以一种越来越快的速度陷入到崩溃状态中。
先人心动荡,然后是兵力转移,继而是宿敌入侵,借着内部隐患暴露,最后终于转化为了真正的城池沦陷,防线崩溃。
这一切,不过是在区区五日内发生的。
回到眼前,吴玠既然汇合郭浩、萧合达诸军,再加上无数倒戈的蕃部,合计不下四万之众,自然要大举进军宥州、盐州。
但这个时候,他却又闻得一个让此时的他也有些慌乱的消息——官家携本部御前班直,外加御营左军解元、岳超二部,合计七千人,逆北洛水北上,前日过鄜州不停,居然继续北上,却是从雕阴山大营西转,已经快到保安军了。
与此同时,圣驾身后还有呼延通部,以及李彦仙支援的翟琮、董先部,合计七千人,正往此处而来。
这位官家,显然也是终于知道了兴庆府的消息,而且比自己对岳飞更有信心……不过慌乱之余,吴玠也不得不承认,随着这个消息的到来,横山诸蕃部,投降的更快了。
原本有些桀骜的萧合达也瞬间老实了起来。
“萧都统大功,天子有召,要当面赏赐。”稍作思索后,翌日清早,吴玠在洪州州城内大会诸将,然后当众对着萧合达假传了一道圣旨。“龙纛就在保安军,一个白日便能驰到……宥州已经慌乱不堪,让你几个儿子领兵随本镇一起去打就好,都统且去领赏。”
刚刚结束软禁生涯才三天多一点的萧合达有心婉拒,却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感谢盐拌西瓜大佬的上萌,这是第136萌,当然也感谢也许未来大佬的连续三盟……这都七八个盟了,万分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