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辅一时愕然,难得有些恍惚。但片刻之后,其人便回过神来,乃是与张琦一起,皆持双刀,二人四刀,配合妥当,真真若猛虎饿狼一般,连续格杀不断,须臾便杀散当面来堵截的西夏守军。
随即,两人眼见张宪部已经涌入,便不管不顾,乃是仗着一起来过兴庆府,熟悉地理的长处,直接率本部往城内旧宫方向而去。
到此为止,城上城下,早已经被此处完全惊动,不用岳飞下令,张宪便已经尽发本部全军跟上,自此处突入。而西夏城头守军,也是一点破,整面破,随即陆续失去控制,最终轰然而散。
且说,昨日一战后,便是寻常士卒也大约能按照经验猜度,明白此城必破。但谁也没想到,此城破的如此轻易。更没想到,居然是奉命在外围堵截侦查的李世辅立下奇功。
不过,随着宋军大举入城,清肃城内,李世辅那原本惊天的军功却不免黯淡了几分。
原因有二:
一则,此时宋军大举入城,方才醒悟,原来城内居然只有两千有甲守军,还是昨日逃回来的兴庆府本地甲骑与皇宫守卫,其余皆是这两日从外地赶来的部落蕃军,城头上更是只有千余众甲士。
换言之,兴庆府根本就是纸糊的城防,本就会一捅就破,比想象中的还要差。
二则,李世辅突袭入城内,却居然在旧宫内外陷入肉搏巷战,一直到其余诸军急速包围此处,都没有擒获李乾顺父子。
到此为止,全军各部,一时皆如发了疯一般,尽遣精锐,在狭小的西夏旧宫内外反复犁查,而且范围越来越大,渐渐的,都有杀红眼的趋势,劫掠与杀戮,甚至强暴,都已经出现。
当此形状,不知为何,李世辅干脆放弃了去找李乾顺父子这个泼天大功,直接去城门前迎岳飞的四字大纛去了。
而片刻之后,曲端先入,开始整肃军纪,逮捕各部违纪军士,并将这些人送到街上……随即岳飞大旗自后而入,却是片刻不停,沿途问罪,劫掠者绝赏去功,滥杀者、强暴者就地格杀。
回过神来,曲端与岳飞、胡闳休都已到了旧宫跟前,诸将也清醒过来,纷纷聚拢于宫前血泊之上。
“什么叫找不到?”听完汇报,骑在铁象之上、立在西夏旧宫前的路口处的曲端不免气急败坏。“破城如此之快,他往何处去?便是只老鼠,你们这般多人马,也能活活踩死了。”
然而,诸将面面相觑,却都无言……只是去看岳飞。
岳飞微微皱眉,复又回头,乃是看向了一群降人,这是他和曲端沿途整肃军纪,顺势聚拢过来的。
其中有人会意,思索片刻,先是喟然一叹,便主动出列,拱手行礼:“岳节度……外臣冒昧,以外臣私下猜度,我家国主与太子,应该是前日接到越王后,一起出去,便再没回来……最起码外臣这两日是没看到国主亲身的。”
此言一出,曲端等人虽然临大胜,却不免有些气急败坏,而岳飞也好,胡闳休也罢,还有之前第一个杀到旧宫内的李世辅却莫名齐齐一怔,本能便觉得哪里不对。
“若是这般,城防如此薄弱倒也说得通了,可城内是谁总统?”同样骑马立于纛下的岳飞认真相询。
“自然是枢相薛元礼。”那人俯首再拜。“所谓旨意,皆是此人从旧宫中带出来的,而且前日国主出去,也是此人受了国主当众委托。”
岳飞终于明白奇怪之处在哪里了……若是薛元礼总统兴庆府,为何战前居然亲自为使?这要是被抓了、被杀了,此城不就一盘散沙了吗?
但很快,岳飞便彻底醒悟过来。而胡闳休虽然稍慢,也恍然大悟起来。
无他,正是因为如此,此人方才如此做的,李乾顺父子不在此城,以此城中的残兵败将,根本就是一戳就破,与此城相比,倒是李乾顺去向须他尽量遮掩一二……所以,彼时他出城装模作样,只是想让城外作为宋军统帅的他误以为李乾顺正在城内而已。
但谁也没想到,开战才半日,便被宋军破了防……当然了,或许他也想到了,只是在尽人事罢了。而且某种意义上来说,此人计谋其实是成功了的。
“西夏立国百年,总是有些说法的。”一念至此,岳飞终于微微眯起眼睛,然后在大纛下勒马架枪,环顾左右。“薛元礼何在?”
这下子,来抢旧宫的诸将再度面面相觑,却愕然发现,非但李乾顺父子不在,便是薛元礼都无人抢到。
一时间,曲端冷哼一时,配着难得有些黑脸的主帅岳飞,场面愈发尴尬。
隔了半晌,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却是李世辅忽然想到什么一般,直接走到早已经狼藉不堪、血污满地的旧宫门前,在门侧一堆尸首与建筑废料内寻了一会,然后便将一个蒙了不知道多少灰土、血渍的首级翻出来,直接在哪个尸首身上蹭了一蹭,这才回身奉上:
“节度,不知可是此人?”
岳飞未及辨认,前方曲端瞥了一眼便直接颔首:“正是这厮,当日泾河口的时候他做我对面,眉眼我记得清楚……你这厮果然好运气。”
众人彻底失声,纷纷斜眼去看李世辅。
李世辅略显尴尬,只能解释一二:“末将攻到此处,正是他披甲而出,率一伙子金甲武士抵抗,此人年纪又大,身体又虚,虽然有些疯起来,却连步子都不稳,被我部统领官张琦一刀给削了首级,彼时根本没往别处想。”
“无妨。”
岳飞心中感慨,面上却丝毫不显。“不过一亡国忠臣罢了,求仁得仁,咱们还得去扫荡其他各处,寻找李氏父子下落,穷追猛打才对,没必要计较这些……倒是李副都统,此番你既先破城,又杀贼首,如此功劳,当居此战第一,可喜可贺!”
周围众将闻言反应不一,有人多少赔笑,有人气愤难消,甚至有人冷笑……但所有人都知道,在如今体制下,根本不可能没了这个蕃子的功劳,尤其是当面主帅乃是岳鹏举。
而想此人年纪,此时位置,再加上官家的大方,不知道多少人一时妒忌的眼都红了。
不过,众人焦点中的李世辅犹豫了一下,却忽然扔下首级,长揖拱手:“节度,末将愿以破城之功、杀贼之功换个恩典……”
岳飞微微皱眉,没有直接应声。
而李世辅则继续拱手诚恳以对:“请节度约束各部军纪,善待兴灵百姓……自然,若有不服王化者,末将愿亲自去讨伐。”
周围人面色稍缓,而岳飞却依旧皱眉。
须知道,岳飞本就不是放纵军纪、劫掠百姓之人,尤其是这数月接触下来,他亲身感受到党项人虽然异装异俗,但汉化还是极深的。
而且,兴庆府既没,只要迅速扫荡周边,然后隔河顶住嵬名察哥反扑,防住耶律大石翻脸,那西夏百年基业便会忽然如山崩,如河泄……届时,横山那边管不了,兴灵这边的党项人势必两分,一没于中国,一收于契丹,这个时候对党项人大举杀掠,是给耶律大石送菜呢?
更不要说,赵官家一开始发动此战的一个根本缘故,就是为了大举建设骑兵。
故此,于情于理,于功于利,都没必要请求岳飞约束军纪的,因为岳飞不可能会放纵军纪……君不见,刚刚一路走过来,他岳鹏举杀得人头吗?
恐怕此人是因为族裔尴尬,又立此大功,心中有些不安,所以自污。
当然了,也有可能此人年纪较轻,终究没想太多,心思直白也说不定。
但不管如何,此时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以李世辅的身份层次和此战的重要性,岳飞自会与赵官家妥当讲清楚此事首尾。
一念至此,岳鹏举便不再计较:“我知道了,就这般说吧……胡侍郎。”
李世辅赶紧起身,尚带着头巾的胡闳休也转身拱手而立。
“兴庆府的诸般事物便托付与你了。”岳飞坦然吩咐。“安顿百姓,恢复城防,整修废墟……万般皆由胡侍郎做主。”
胡闳休自然应声。
“曲都统。”岳飞继续唤人不停。“静州、怀州距离兴庆府最近,且皆在河畔,此处动静他们必然会即刻知晓,与你两千骑、四千步,以破灭兴庆府之势,速速去扫荡此二处,兼去寻李氏父子下落,扫荡后不要回来,直接在此二处布置河防。”
曲端也不下马,直接在铁象身上拱手而对。
“刘副都统(刘錡),与你一千骑,两千步,去顺州……”
刘錡也直接应声。
“张统制。”岳飞复又看向张景。
张景应声而出。
“你带一千骑一千步,沿唐渠向北,去定州。”
张景当然无话。
“李副都统!”
李世辅赶紧再度俯首。
“我军此番出来,不算身后王副都统,两万一千战卒,约骑步各半,到此为止,大约损耗七百……堪称大胜。”言至此处,便是岳飞自己也稍微顿了一顿,方才继续言道。“现在,其余各部已经分出去一万一千众,其中骑四千,步七千,还剩六千余骑,三千余步兵,步兵我留下协助胡侍郎,剩余骑兵,三千蕃骑,三千甲骑,尽数与你!”
李世辅一时震动抬头。
“不要你攻城,而是要你去贺兰山下,沿山扫荡党项各部,告诉他们,西夏已亡,大宋已伸,让他们来城中面见中国帅臣,从此为中国天子效力。”岳飞不急不缓对着身前年轻的党项将领,从容下令。“你若有心替官家抚平党项,正该在此用力……明白了吗?”
李世辅重重点头。
“留心耶律大石自贺兰山对面忽然过来。”
叮嘱完最后一句话,岳飞终于下马,却是来到身前那颗人头当面,对着这位西夏汉臣宰执微微拱了拱手,便直接回身上马,引着那面帅旗朝城中官署方向而去了。
胡闳休叹了一叹,也转身带着那些降官而去。
倒是曲端骑铁象自后,经过此处,微微驻马冷笑:“这些个人,天天就知道跟着官家的样子学,却不知道一双大小眼,哪里学的像?”
言罢,曲大只是抬起手中长枪,微微一拨,便将此这颗还能隐约看到飞鸟发型的头颅如打马球一般给远远打飞,然后落入一旁士卒好不容易堆起来的首级堆里,结果弄散了一片不说,却是搞得再也分辨不出哪个是薛元礼了。
然后便扬长而去。
唯独其人志得意满之态,却是跟出兵前、行军作战中的收敛形成了鲜明对比。
剩余诸将,怔怔盯着那片人头,复又看着远去的曲端,面面相觑了许久,一直到城中欢呼之声随着那面大旗渐渐高昂,直到震撼山河,这才彻底醒悟……甭管李乾顺父子何在,三万大军自葫芦河突袭兴庆府,如此这般大事,居然成了?!
仗还能这般打?
事还能这般做?
但奇功已建,满城欢呼,贺兰山巍巍在西,大河滔滔在东,却是绝然做不了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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