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文魁

八百九十三章 当杀(2 / 2)

“此举是意在保林延潮!”一名官员失声言道。

乾清宫里。

张宏,张诚二人此刻都是说不出来。

朝中的党争,犹如上面平静,下面暗流涌动的湖面,指不定船划到哪个地方就翻船。

满朝诸公,即便是那些自命清流的大臣,哪个不是工于心计,强于庙算。就算你有严嵩,徐阶那般会做官,亦不保什么时候会被人暗算下台的。

就是这样的局面,无数明枪暗箭都是指向了林延潮。

御史言官的弹劾,天下有谁能够面色不改,但是就是如此,身处暴风中心的,林延潮仿佛都没有放在心上。

若将所有之事抽丝剥茧,捋一个条条框框来,那么无论马玉身死,御史上书,申时行护林延潮,但内在的核心就是在淤田贪墨案上。

林延潮将淤田暗中献给天子,以至于马玉误以为林延潮贪墨,故而追查此事,以至引起后面的事端来。

在熟知内情的天子看来,此事就是这样。

但林延潮作了什么呢?在马玉还未发现淤田弊案时,他就将淤田变卖所筹得的银子,秘密运送上京了。

用船运银,经过大运河,抵至通州,这一路上千里水路。

运银的船在大运河上是很不好走的,林延潮与高淮接洽,派出得力之人亲自督押,以及锦衣卫护送,一路还需封锁消息,最后抵达京师。

这其中所费的精力不说,若要运筹帷幄,林延潮必须在两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了。

两三月前,这才是其中关键。

林延潮将淤田卖掉所筹得的银子,一心只为云南的边事。

两三个月前,官军与云南叛军激战时,叛军势大,朝廷上下都还在想着如何守住云南,这时候谁也不想到钱的事。

但现在官兵守住了,正筹谋反攻,没有银子为军饷,将士如何肯出力?没有粮秣,将士如何能深入千里平叛?

这银子送到的时候,一刻不早,一刻不晚,就在这火烧眉毛的时候送到了。

有了银子,天子也就有了底气,击败莽应里!

若说从两三个月前林延潮卖淤田筹谋准备兵饷之事时,就已经预料到今日的情况,这等未雨绸缪的庙算实在是太可怕了。

天子道:“朕想起当年宋太祖设封椿库,将朝廷余财积蓄,为了将来收复燕云十六州之用。林延潮他……朕没有想到的事,他想到了。”

天子从御案上抽出一封奏章,对张宏,张诚道:“这是林延潮托高淮,转交给朕的秘奏,秘奏上他谏朕无论如何要守住云南,不可因朝中大臣的反对而动摇……更不可因国库空虚,短少了兵饷!”

这时张诚道:“可是陛下,马玉终究是死了,太后,潞王那边,还有言官他们要一个交代。”

“若将淤田的事说出来,大臣必会谅解,但是……但是如此这二十万两,就进不了内承运库,必会被户部收归太仓。这钱一旦入了太仓,陛下要动用就难了。”

天子踱步道:“此事朕也是为难,当初言官上谏时,朕留中不发,但劾奏……”

天子拿起弹劾林延潮的奏章,突然似发现了什么,沉着脸道:“内阁的票拟呢?为何内阁不给劾奏拟票?”

张宏叩头道:“陛下息怒,内阁不敢拟票。”

天子一愕问道:“申先生可有密揭上?”

张宏道:“没有。”

“这是为何?申先生为何不敢拟票?张卿家,你可知道?”天子问道。

大明的决策机制是,天子-司礼监-内阁。

天子平日有什么事要吩咐内阁,天子一般让司礼监内侍至内阁通传,内阁有什么事,也是经过司礼监禀告天子。但为了怕司礼监在中间蒙蔽阻隔,所以内阁可以向天子上密揭,密揭不在文书房留底,任何人包括司礼监不得在天子之前过目。

申时行既不票拟,也不上密揭解释,这是什么意思?所以天子要问张宏。

张宏垂下头答道:“内臣以为当初林延潮至归德任官,是申先生向陛下举荐的,眼下林延潮出了这么大的事,申先生自是不敢票拟,如此是避免嫌疑。”

天子听了这话,不由狐疑当下道:“不对,张宏你与朕说实话!”

张宏当下道:“奴才揣测,申先生避免嫌疑,也有护短之意。但言官们不肯放过,借助此事弹劾林延潮,若林延潮被劾倒,那么申先生的包庇之罪,就逃不了了。”

天子恍然道:“就是这样了,这般言官真逮谁咬谁!”

言官与内阁不和,乃是天子有意挑动。

嘉靖皇帝驾驭内阁的办法,就是用次辅斗首辅。隆庆皇帝时,内阁里能人很多,大家谁也不服谁,但皇帝嘛就已经是没人看在眼底。

到了万历时更好了,天子在张居正面前忍气吞声十年。

现在痛定思痛,天子觉得嘉靖,隆庆时,让内阁间自相残杀的办法不靠谱。

他也不愿意像以前那样只信任首辅大学士,于是作大言官的势力,来监督内阁的权力。

科道不过七品,官位是很卑微的。但因为官位卑微,顾及就少,所以很敢说话。

但是天子放任言官,内阁是制约了,但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之前为了内操之事,言官一个个似觉得自己乌纱帽来得太容易,上疏弹劾天子。

天子很恼火,要真让言官闭嘴,也不是办不到,但是要让言官真闭嘴,那么内阁怎么办?

大臣们对天子这点心思也是明了。

每当有言官弹劾天子时,本来与言官势同水火的内阁,也会用一招借力用力。

天子要处罚言官时,内阁都会出面力保,什么叫有板子大家一起挨?

天子现在拿着奏章,也是觉得手里发烫。

言官弹劾林延潮,申时行不敢拟票,他继续留中下去,下面的官员也不肯。

留中明明是天子的意思,但申时行却替自己背了黑锅。

而淤田明明是天子自己贪污的,但林延潮却替自己背了黑锅。

眼下怎么办,自己又不能挑明?

天子咬着牙道:“朕让马玉去河南办潞王就藩之事,他却去查淤田?这是他该管的事吗?这马玉实在当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