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宁这厮,明明只是个昌州小卒,怎么就能如此阴险毒辣!
“我明白了……”仆散安贞喃喃道:“可明白了又如何?这厮根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啊!我哪有与之抗衡的可能?”
乌林答与轻声道:“倒也未必没有机会。”
“怎么讲?”仆散安贞精神一振:“你刚才说,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总不见得是关于郭宁的?吾兄究竟何以教我?”
仆散安贞骨子里是个倨傲之人,唤人通常都直呼其名,顶多带个职务,但他又很聪明,这会儿发现乌林答与肚子里恐怕真有货色,当即便将他抬成了兄长。
暗沉的帐篷里,灯火摇曳,映得乌林答与的面庞阴晴不定。他咧开嘴,露出有点尖利的牙齿,慢慢地轻笑两声。
“这年头,什么都不如手里有兵,治下有民。而要兵要民,最干脆利落的办法,就是郭宁那般。那么,郭宁能做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做?”
仆散安贞顿时失望,他摇头道:“郭宁那厮,靠的是溃兵、游民,走的是反贼路数!他是要翻天覆地的!我怎能做他那些?乌林答与,你这话可就……”
乌林答与猛然截住话头:
“宣使你靠的,不也只是咱们女真人在河北的猛安谋克吗?河北地界,诸多的胥吏、豪民,于我们来说,不也只是蠹虫吗!郭宁杀得,我们就杀不得?郭宁,区区一个草莽出身的小卒罢了,尚且敢于只看结果,毫无顾忌;宣使你,身为大金的柱石,是女真的贵胄,又为什么要瞻前顾后?”
这番话里的杀气,让仆散安贞只觉汗毛倒竖。
他仓惶起身,走到中军帐门处,往外又看了看,然后大步折返回来。
“吾兄,请继续讲,你想怎么做?”
“咱们就先从稳固控制的景、冀、献、清、沧五州开始。这五州之地,泰和年间三十万户是有的,如今咱们仔细搜刮,狠狠杀一批蠹虫,至少能榨出六七万户的汉儿!”
“然后呢?”
“然后,把这六七万户尽数派为荫户、驱口,赐予田亩,督促耕种,然后分配到猛安谋克军的将士们手里。这是前所未有的厚赏,将士们的士气必然大振!再然后,以此为基础不断扩张复制,也可拣选乣人和汉儿中的善战者从军,直到覆盖河北东西两路!郭宁做的,我们也一样做;郭宁敢杀人,我们也敢;那么郭宁有的,我们也一样会有!”
刹那间,仆散安贞几乎被乌林答与说动了,瞬间想到自家盘踞整个河北,拥十万女真精兵的煊赫场景。但他随即又冷静下来:“难!难!”
乌林答与愕然:“怎么就难了?”
“你这谋划,看起来很好,可惜,便如水中捞月。”
仆散安贞长叹一声,用双手揉了揉脸:
“且不谈朝廷上下对此的反应。猛安谋克军废弛许久,虽经操练,也不如郭宁所部那般凶悍利落。同样的事,定海军用一个月做到,恐怕我手底下这批人……非得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才见成效。蒙古人随时南下,哪里会给我从容梳理地方军政的时间?我连准备迎战蒙古的时间,都有不足!”
“宣使,你为什么要迎战蒙古?”
乌林答与应声回答:“那是中都朝廷自家要操心的事!”
这两句话里的杀气,比方才劝说仆散安贞放手杀人的时候,还要强盛十倍。一时间,帐里的光线都仿佛暗沉几分,不知从哪里透进了冷风,吹在仆散安贞身上,沉重而蕴含湿气,让他打了个寒颤。
“什么?”
“蒙古人去年南下,已经把河北、河东四路抢掠一空,他们此番再度出动,目标只会是中都。那么,请中都朝廷自家抵着便是。”
“可……万一最终抵不住呢?”仆散安贞颤声问道。
“蒙古人素来不擅攻城,朝廷坐守雄城,怎就抵不住?不可能的!就算抵不住……”
乌林答与连声冷笑:“中都城是百万户口、百年积累的大城,足够把蒙古人喂到饱,喂到撑。他们吃饱、吃撑以后,难道还有心思来攻打我们?自然收兵回草原去享用!”
“那也只管得一年!如果蒙古人明年再来……”
“一年之后,宣使你对河北的控制,当如郭宁对山东的控制一般,手中的猛安谋克军数以十万计,且经历了严格训练。朝廷怎么样,另外再说。以宣使的用兵之能,有如此的条件,难道还怕了那些黑鞑子?”
“只怕那郭宁……”
“蒙古军的威胁尚在,郭宁何苦向河北伸手?他那么想直面蒙古人么?”
仆散安贞沉默不语。
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眼看着帐篷里好几盏灯烛都熄灭,仆散安贞的身影渐渐隐入黑暗。
乌林答与咳了两声:“宣使,若不如此,又能如何?咱们的大金,北有蒙古虎视眈眈,南有郭宁一日强似一日,两边都不是好东西!还有遂王,他在南京路,也早就另起炉灶了!”
“皇帝信我,重我,才以我为河北宣抚使。我这么做,未免对不住皇帝。”
“宣抚使有十个呢!辽东那个杀才蒲鲜万奴,也是宣抚使!郭宁也是宣抚使!”
乌林答与忍不住嚷了一句。
他待要再劝,仆散安贞深深叹息,举手止住了他。
两人其实没谈几句,时间却过得太快。忽然间,最后一支灯烛也灭了。
厚厚的毡布隔断了外界光线,中军帐里浓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仆散安贞倒似一下子轻松了许多。
他低声道:“凡事豫则立,不豫则废。都是为了大金的未来,多作些准备,总是没错。”
乌林答与本想叫好,硬生生忍住,垂首道:“是。”
“你说的这个方案,先准备起来吧。尽快编定细则,拿给我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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