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死首丘乃是人心之常,这倒没人质疑。只有人问:“这厮要回山东,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郭宁顿了顿,提高声调:“此人一旦回返山东,便如龙游大海,平地可起波澜。由此,山东东西两路各军、州、府、路必然焦头烂额。在面临蒙古人南下威胁的情况下,朝廷又势必难以全力应对,”
发问之人下意识地再问:“再然后呢?”
在场其他人俱都叹气。
骆和尚挺身下了榻,揪住这人的肩膀,让他坐到屋角:“你在这里坐着,别打岔。回头慢慢想,就明白了!”
转回身来,他双手叉腰,在案几前踱了两步:“有杨安儿闹腾一通,我们就能安生一阵。六郎说的是,我们的活路,就在投效朝廷,和背叛朝廷的两条路之间。甚至……”
郭宁看了他一眼,微微摇头。
骆和尚立即住嘴,仰头哈哈大笑,摸了摸脑袋:“山东很好,可以去!”
在场众人,都是尸山血海里逃出生天的。他们的袍泽战友、家人亲眷,不知多少都没于战乱,他们虽无远略,对大金朝廷却已彻彻底底的失望和厌倦了。
过去一年里,河北各州的松散混乱局面,正满足了他们对朝廷避而远之的想法。
如今北疆前线气氛渐趋紧张,朝廷厉兵秣马,而蒙古人的威胁也实实在在。溃兵们离开河北便成了必然。
但是,如果新的落脚之地依然在朝廷威权的覆盖之下,所有人便始终逃不脱卷入无谓战事的结果,很可能又当作垫刀头的替死鬼。这是任何人都不能接受的。
适才郭宁花了不少工夫,陈说河北以外的各方局势。他判断局势的关键,就在于某一块区域中,朝廷的力量是否强横;而朝廷之外,是否另有无法抵抗的强敌。
只有朝廷统治松散,而又无虑外敌大举厮杀的环境,才符合在场诸首领、乃至山野间无数逃生溃卒的愿望,才是他们愿意去往的下一个落脚点。
如果杨安儿这样的巨寇果然回返山东闹腾一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山东将会陷入空虚状态,情形一如过去两年的安州附近。
好得很,果然就是最符合要求的地方了。
果然就是乱世中安生立命的好去处了!
好几名溃兵首领眉开眼笑,都道:“那就去山东!去山东!”
李霆嘴角一歪,冷笑两声。
此番见到郭六郎,只觉他整个人好似脱胎换骨一般,与往日的单纯武人模样大不相同。他这会儿口口声声说什么安生立命,说要找一条活路……其实他想的什么,别人看不出,我李霆还看不出吗?
这厮嘴上说,要求个一时安稳,领着大伙儿远离朝廷体制。但若时局果然出现了翻天覆地变化,他便是乘势而起的那个造反之人!
没错了,郭六郎就是想要逮个机会造反!那杨安儿在他眼里,只是个清扫朝廷势力的工具,是个为王前驱的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李霆的脸色愈来愈难看。他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悔意:我也对朝廷不满的!造反什么的,我也不是没想过!唉,如此有面子的大事,竟给郭六郎抢先了!
此时郭宁问道:“二郎还有什么见教?“
李霆愣了一愣,张了张嘴,连忙抖擞精神:“……山东或可一去。不过,我还有个问题。”
“请讲。”
“你怎么能确定,杨安儿即将启程回返山东?你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关于杨安儿的动向,其实是从郭宁数日前那场大梦中来。梦中,郭宁曾经简单扫过相关的史书,由此知道杨安儿自北疆折返山东,闹出绝大的声势。惜乎宋金以后乃是蒙古的大元得了天下,并无一个皇帝姓杨,可见杨安儿的结局大抵不妙。
知道了这些,转而推算此世情形,寻找杨安儿预备回返山东的迹象,倒也不难。
郭宁沉默了一会儿,道:“中都那边,去年就颁下了收束溃兵、整顿差发前线的命令。安州、安肃州到涿州南部一线,却始终没什么动静。安州和安肃州,是因为徒单刺史和萧好胡各有心思,以致迁延。而涿州南部的安定,则是因为杨安儿尚在盘算下一步的动向,不愿多生事端。不过……”
郭宁伸手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杨安儿一旦下了决心,就会打着朝廷的旗号四处用兵,以此来筹集粮秣物资,充实武备,纠合人马部众。李二郎,你在五官淀那边,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李霆皱了皱眉。这几日里,他真不曾特别注意涿州方向,可要说风声……
就在李霆思忖的同时,涿州定兴县。
披甲士卒正络绎自城门中出外,还有骑兵驰骋而出。
城外的坡地高处,一名眼神锐利的灰袍中年人向身旁几名将校沉声道:“我等了他们两个月!两个月还难下决断,自取死路,怨的谁来?这次我们不再耽搁了,要尽快将之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