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支孤军而言,最重要的,其实就是希望。
当然了,盛乐军的局面没有传统意义上的“孤军”那么可怜,因为对面的野人这些日子以来其实也没给他们多少实质性的压力。
守城战慢慢地变成了衙门签到的感觉,甚至有时候自己实在无聊,还故意露出个破绽放野人进来玩玩,且热情地将人家留宿。
不过,当野人前线溃军来临后,盛乐城内的氛围,还是迎来了一波高涨,他们其实都清楚自己守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且明白最终战役成功后,他们,哦不,是他们的郑将军将得到怎样的封赏立下何等的功勋,所以,城墙上的欢呼声,此起彼伏。
但梁程没有丝毫掉以轻心,晚上也没下城墙,继续在上面巡视,这是为了防止野人来一出彻底的鱼死网破。
九十九步都走过来了,要是栽倒在胜利的黎明,那真是太血亏了。
郑凡倒是早早地下来,心情舒适的他还特意让人给自己烧了点热水,美美地泡了个澡。
因为有魔王们在外头尽职尽责地为你负重前行,所以郑将军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此时享受着岁月静好。
洗了澡,浑身爽利,又因为精神过于亢奋,暂时睡不着觉,郑凡干脆走出屋子,来到了街面上。
阿铭和二十多个甲士站在门口,保护郑将军的安全。
因为街面上其实有不少人的,野人第一次攻城时,驱赶来了不少晋人奴隶。
结果因为野人自己瞎操作,使得这些奴隶基本上没发挥出什么作用。
后来,在郑凡的指示下,城墙下面的晋人奴隶里,成年女性和小孩被放入了城,至于老人和男性,则被拒之门外。
有不符合条件的见城门开了,就想着进来,结果被城墙上的守军直接射杀。
所以,此时雪海关内? 有不少女人和小孩? 她们自己找了些东西支起了帐篷,每日能分配到一点点仅仅能保证她们不会饿死的口粮。
战争? 容不得多少慈祥? 这已经适郑凡所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善良。
老人? 你死就死吧,反正活了一大把年纪了? 求生的机会让给年轻人就是了;
成年男性? 天知道里头有没有混入野人那边的间谍?
毕竟野人王那边用晋人二鬼子的手段,又不是没见过。
至于女人,行吧,就算里头有“川岛芳子”?
那郑将军也认了。
所以? 那个晚上城墙外很感人,大部分丈夫和父亲都是含着泪主动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送入了关内,他们自己,则默默地蜷缩在城墙角落里,忍饥挨饿。
等到第二天野人再次来攻城时? 有些人确实是继续浑浑噩噩的,但也有不少人? 主动从身边野人尸体手上捡起了兵器,上去和野人拼命了。
虽然? 他们没能起到多大的战果,但总算是在死前爷们儿了一把。
或许? 他们认为? 自己的表现? 和战死,可以为自己已经进入关内的妻儿,寻求到一份活下来的机会和资格吧。
雪海关内因为以前野人“搬仓鼠”的行为,所以遗留了不少粮食,但粮食配给其实很早就开始了,因为没人清楚前线的战斗得多久才能结束,燕军主力什么时候才能过来,所以,得未雨绸缪,提前省吃俭用。
这些女人和孩子,这些日子以来都瘦得很厉害,脸上也呈现出一种营养不良的状态。
不过,在今晚,额外送来了食物,因为外头已经出现野人溃军了,证明正面战场上,靖南侯所率的燕军已经取得了胜利,大家继续坚守这里的时间,也自然将大大缩短,所以,不用那么刻意节省了。
有甲士提着粥桶过来,开始分粥,不似之前那么稀,这次挺实厚。
女人和孩子们排着队,开始领粥。
不听话的,都被杀了。
不是残忍,特殊时刻,对少数人的宽容,就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任。
郑将军回家里洗个澡为什么还要阿铭带着一群甲士在这里候着,
因为郑将军有一次回来磨洋工偷懒睡午觉出来时,被一个女人拿着不知道从哪里藏着的箭头,企图刺杀他。
好在,郑将军出门时,都是穿着甲胄的,再磨洋工郑凡也不敢穿着便服在战场环境下瞎晃悠,且郑将军好说歹说也是个七品武者,自是一脚将那企图刺杀自己的女人踹开,甚至都不用魔丸出手。
女人被处死了,连带着她的一个孩子,一起被处死了。
临死审讯时,女人说出了刺杀郑凡的原因,因为郑凡没让她的父母和丈夫入城,使得他们都死在了城外。
女人不是野人的间谍,她刺杀郑凡,也只是因为这种仇恨,确切地说,是她将这仇恨,算在了郑凡的头上。
郑凡对此倒没觉得有多唏嘘,也不认为自己好心被当作狗肺了,经历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人,他很难在任何时刻都做到绝对的冷静和爱憎分明。
城内上次收留的其他女人和孩童没因此受到什么牵连,只不过有一群最早在城内解放的晋人女奴隶,拿着简易的棍棒,专门看着她们。
男人们,是没功夫做这个工作的,因为城墙上不能少人。
郑凡走到一个女人身边,女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吹着粥,给自己的孩子喂着。
长期的营养不良,使得她本身没多少奶水了。
这个女人,正是那天郑凡在城墙上亲眼所见的蜷缩在一角给孩子喂奶的那位。
眼缘,就是这么来的。
因为她曾经在那天给过郑凡些许感动,留下了印象,所以,每次郑凡进出家里时,都会给孩子带一颗糖。
糖是红糖,
是的,
没错,
再苦再累物资再紧张,领导的份额是不会减免的,郑将军这里还有不少出征时四娘给自己准备的小零食。
一块红糖,被放入了粥碗里。
女人看着郑凡,想要习惯性地起身给郑凡磕头,但郑凡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按住了女人,示意不用了。
每次,都是这样。
其实,第一次,是真心实意的。
第二次,
女人衣着很简陋,也破烂,御寒都很难。
郑凡不觉得女人的行为如何该被鄙夷,
在这个情况下,她身边还有一个孩子,她所能依靠的东西,真的不多。
不过,哪怕脸上有些脏,但可以肯定,梳洗打扮一下,倒也出落得可以。
虽说魔王们私底下都认为自家主上的口味与曹贼无异,
但郑将军还不至于在这个情况下去生出什么其他心思,
哪怕他曾不止一次地后悔为什么当初要把四娘留着守家!!!!!!!!!
吩咐阿铭给女人找了件衣服,在每次进出这里时,带点儿糖或者其他零嘴给孩子,这就是郑凡现在能做的所有了。
是的,他能给女人和这个孩子更好的体面和特殊对待,但现在大家伙前途未卜,真没那个必要。
这一次,郑凡很快地收回了手,道:
“仗,快打完了。”
女人愣住了。
孩子想继续喝粥,喝带着红糖水甜滋滋的粥,够不着,开始哭,但女人无动于衷。
郑凡看着她,继续道:
“我们要胜了。”
女人有些茫然地看着郑凡,
脸上,
不再是以前那种坏姐姐作弄一下可爱弟弟的狡黠,
反而,
泪珠子开始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野人………会死么…………”
女人问道。
“会的。”
郑凡点头道,
且又补充道:“一个不剩的,全死。”
田无镜是何种风格的统帅,
在上次征伐雪原,他命令郑凡将尸体和粪便去污染雪原水源时,郑凡就清楚了。
更何况上次出征雪原,田无镜的头发,还没变白。
虽然没接到具体的军令,虽然还没得到和外界的联系,但郑凡清楚,这次入晋的野人,别想有好下场。
这个世界上,也没有日内瓦公约。
女人开始大哭起来,
一边哭一边念叨着几个名字。
可以看出来,女人本该有个很好的家世,但一切的一切,都毁了。
怀中的孩子听见自己妈妈哭了后,自己反而不哭了,开始主动地用自己的脸去蹭自己的母亲。
郑凡起身,没再在这里耽搁,走向城墙方向。
身后,
阿铭则对身边一个甲士指了指这个女人和孩子,
道:
“安排照顾一下。”
“喏。”
平日里,人们总是有的没的想要去试探一下人性,但在战争环境下,已经不用试探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撕裂。
郑凡走过“居民区”和城墙之间的空地上时,
抬头看了眼那九个木桩子。
木桩子上挂着的,有三个是盛乐军的尸体,还有六个是男**隶的尸体。
因为城内有女人,还不少,所以不少人动了其他的一些心思。
比如,用自己分配下来的食物,分出来一点儿,就能从女人那里得到……
又比如,你穿着盛乐军的甲胄,在这里,你就是主子。
其实,说起来有些残酷,打仗时,让士卒们发泄一下,可以有效的稳定军心和士气,盛乐军出征前,盛乐城里的红帐子曾一度爆满,排队得排上街。
但在这里,谁叫梁程是一个有追求的将军呢,他不希望自己亲手打造训练出来的军队,成为类似于那种不得赏赐没有女人没大烟就打不了仗的纯军阀军队。
严酷的惩戒下,大家就都老实地管住自己胯下的小鸟了。
再者,随着后来野人的攻城越来越不给力,大家躁动不安的情绪也得到了很大的缓解。
后来梁程和郑凡解释时就说过,等雪海关守下来,这场仗,最后成功收尾,那么,从这里再开出去的盛乐军,甭管以前是晋人还是燕人又或者是蛮人,其素质,其内核,都将提升一大截,得到一种升华。
哪怕他们只剩下来不到五千人,甚至只剩下三千人,两千人,但以这些人作为骨干,很快就能再撑起一支强军。
这就是一支军队的传承,也是一支军队的底蕴,更是这场大仗下来,盛乐军功勋当属第一所收获的荣耀。
军队里,其实很看重这个,可能在外人看来,很难以理解,但一支真正强军的自信,却需要它们来做地基。
镇北军和靖南军这几年连番大战,老兵战死,新兵补入,为什么战斗力却仍然那么强?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一个新卒进入这支军队后,马上就会被这里的氛围和荣耀所感染,而当士卒变得悍不畏死时,哪怕不是精锐,但也和精锐差距不算大了,更何况身边还有老兵带着。
郑凡对梁程的建军计划自然是无条件认同,还是那句话,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儿;
郑凡愿意去做刘邦,也愿意让梁程去做韩信,最重要的是,他和梁程之间的特殊关系,还不会出现刘邦韩信日后会出现的反目间隙的问题。
自古以来,身为上位者,有能干的手下,其实不难,难就难在,如何避免能干的手下叛乱篡权,五代十国例子就在那里。
也就只有主上和七魔王之间的特殊羁绊,才能真正从根本上解决这一困局。
没看见连魔丸,都得捏着鼻子保护着自己这个老爹么?
城楼上,大家的情绪都很高涨,因为晚上食物份额提升了一倍,甚至还分润下来一些酒水,只够润润喉咙驱赶一下寒气,但人们总是善于从对比中给予自己幸福感的。
城外的野人大寨还很安静,没人知道野人大寨里现在正在发生着什么,郑凡也很好奇,那位野人王,是不是也在溃卒之中,还是直接在望江前线的溃败中被斩杀了。
卿本枭雄,奈何碰上靖南侯。
唉呀……
郑凡抽出一根烟,点上,他觉得此时的氛围和远处的场景,和一根烟很相配。
其实,实话实说,郑凡还是挺佩服那位野人王的,因为他近乎就要成功了,但命运就是这么的无奈。
玉人令曾作出预言,圣族将要大兴。
但要大兴的野人,却碰上了国势走上坡路的大燕。
这种无力感,和那位曾经的东南亚小霸王很像。
内侧城墙下,薛三正指挥着士兵重新调试和检查着投石机。
樊力带着人,将一捆又一捆的箭矢等守城器械物资开始往城墙上搬运。
梁程重新布置着城墙上的守卒人数和配备。
阿铭则从郑凡手里,偷出了一根烟,咬在了嘴里。
“我不剩多少了。”
郑将军有些不满地说道。
“不好意思,主上,这阵子野人血喝多了,腻得慌。”
说完,
阿铭也点了一根烟,同时将薛三当初特意为郑凡定制的小铁烟盒递还给了郑凡。
烟盒的正面雕刻着俩大字:中华;
背面则是六个字:吸烟有害健康。
可以说,是相当追求精致和仪式感了。
“想念家里的酒窖了吧?”郑凡问道。
阿铭点点头。
“这场仗,快结束了。”郑凡又道。
阿铭又点点头。
“等仗打完了………”
“主上,不要立旗了。”
“对,我的错。”
郑凡的烟抽完了,
阿铭伸手接过来,
然后伸手丢出城垛子,
等把手收回来时,
发现手掌里插着一根箭矢。
“唉……”
阿铭叹了口气。
“嘿嘿。”
郑凡没忍住,笑出了声。
城外,
箭矢一片又一片地射来,
同时,
还有野人的喊杀声。
第一次,
野人发动了夜袭攻城。
………
穿着白色狼皮的阿莱,再一次逃出去了。
他的逃跑能力确实很强,
上一次,
在雪原,
面对靖南军的冲击,
他最后也是逃出去了,虽说差点被那个矮个子燕人将领给抓住,但毕竟最后没有不是么。
这一次,情况比上次更凶险,但没有那个小矮个存在,阿莱还是逃出来了。
他不知道自己吸引了多少燕人注意力,他也没工夫去想这个,他清楚,当自己换上王的装扮那一刻开始,自己越晚被抓到,王那边的压力,就会越小一些。
野人的溃军,到处都是。
毕竟,十多万头猪,燕人想一口气砍完也是一件难事。
但野人大军的精气神,已经被燕人摧毁了,除非能够回到雪原重新整顿修养一下,否则这些军队连收拢起来都很难,别说再去和如狼似虎的燕人开战了。
但可笑的是,阿莱清楚,雪海关还在燕人手里攥着。
对于燕军的忽然“雄起”,阿莱没有特别的惊讶,他曾亲自见证和目睹过燕人靖南军的强大,只不过,他之前心里,其实也是有着侥幸的。
侥幸一下那该死的星辰,能不能看在圣族供奉了它这么多年的份儿上,帮帮忙。
但很显然,星辰还是那般高高在上,不染尘埃。
阿莱有些累了,他刚刚杀死了一个追击着自己的燕人骑兵,这是一个很难缠的对手,对方死死地盯着自己,自己甩了很多次,都没能甩开他。
但好在,最后拼杀时,自己的刀先一步刺入了其脖颈中,只不过,自己腹部也被对方用马刀给捅进去了。
伤口,不是那么好处理,且现在也不是停下来处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