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凡一只手攥着身前那个蛮兵的甲胄,不时地回头看向身后,他很恨,因为他清楚地知道,霍广带的那一百骑是交代在那里了,基本上不可能出来了。
这或许,就是战争的真正残酷,你来我往,我可以砍你,但也能砍回来。
这不是游戏,游戏里一局打完后,部队丢那儿补给个几回合就能恢复兵力。
倒不是说兵力不能恢复,但这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兵陷落进去,自己的本钱折进去了,这滋味,真的是太难受。
再感性一点,那可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黄昏的时候自己还对他们讲过话,说要带着他们回去,带着他们尽可能地赚军功尽可能地活下去。
先前一路而来的意气风发,在此时都被雨打风吹去。
这可能是一个心坎儿,是一个初哥儿所必须要经历的一个部分,郑凡曾以为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面前时,他才感觉到,自己先前的心理准备,还是过于脆弱了一些。
这一刻,他忽然有些明白了郡主为了获得战果,将两千多民夫当诱饵的行为,既然肯定要死人,那就主动地死点儿吧,只要能把战机给抓住。
郑凡就像是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老板,以前都是做着小本生意,本钱不大,赚得不多,但胜在安稳,每天收摊回去后? 还能美滋滋地坐在床上嘴里叼着一根烟一边抠脚一边数钱。
他向往那种大老板的豪掷千金? 但当他终于有机会也可以去秀一把时,才发现自己的心态? 根本还没有摆在那个正确的位置。
输不起?
亏不起,
郑扒皮?
这是郑凡心里对自己的定义。
然而,理性你是可以控制住的? 但感性这种东西? 却无法受自己本身所控制。
一直到,
郑凡再次回头时,
却发现那群狼土兵居然撒开脚丫子“呜呜呜呜”地追击了出来。
郑凡目光一凝,
随即心里一颤?
但他还是马上将目光投向前方? 那是梁程所在的方向,郑凡没有下令,没有去越俎代庖,因为他相信梁程会做出最为正确的选择。
专业的事,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去做。
此时? 郑凡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们害老子亏了本?
那老子,
就要弄死他们!
………
因为梁程的及时下令撤退? 所以除了霍广那一百骑折在了城里之外,其余的骑兵? 倒是没有太多的损伤。
相较郑凡的不淡定? 梁程反而是最为淡定的一个? 这是战争,生生死死,老人走新人来,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
这一次的失利,只是运气不好。
打仗,你永远不能奢望幸运女神会永远眷顾着你。
渗透,夺城,开城门,都进行的很顺利,但谁知道里面居然会藏着这么多的狼土兵。
至于说自己这边大意了,没有提前侦查好,这就没意义了,因为这本就是一场突袭,突袭本就需要一定的赌博性,而且你也不可能让人进去把情况完全摸清楚后再进城,一来,会加大渗透者被城内守卒发现的风险,二来,这时间一耽搁,天要是亮了那还偷袭个屁?
对于梁程本人而言,只折损了霍广一部,损失,并不算大,因为他身边还有将近一千四百骑。
甚至,霍广死在了里头,作为霍家在翠柳堡的领头人,他死了,反而更方便自己对霍家剩下的人进行控制。
这种想法,自然是有些阴暗了,却又是事实,古往今来通过敌人的刀来帮自己铲除异己的例子,简直多不胜数。
梁程作为一个从上古时就开始带兵打仗的将领,对这个,自然不会不清楚,霍广一死,剩下的六百霍家人群龙无首后很快就能被分化瓦解吸收,很快,他们身上最清晰的烙印就不再是霍家人而是翠柳堡的兵。
就是……
梁程的眼角余光瞥向了在自己左侧一起策马奔腾的左继迁。
左继迁没注意到一头远古大僵尸在此时看了自己一眼,否则,定然会被吓坏了。
“呜呜呜呜!!!!”
就在这时,梁程听到了身后的长呼声。
他回过头看向身后,
他愣住了,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狼土兵居然追出了城门,居然追到了城外,
他看到了一群步兵在追骑兵?
这种局面,这种变化,
让梁程心里忽然产生了一种高度的自我怀疑,
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因为对手的这一招,实在是让梁程有些无法理解。
一如一个奥数生和对方在比试,第一轮结束后,他受挫了,第二轮开始后,他忽然发现对方将一加一的答案写成了三。
但很快,
梁程又释然了,
因为他明白了过来。
乾国和燕国之间的间谍战可以说早在双方的兵戈正式交锋前就已经开始了,借着丝绸之路的商贸关系,双方都各自在对方家里撒下了不知多少根钉子。
而乾国调西南狼土兵北上的事儿,六皇子也已经通过自己的情报网传递给了翠柳堡。
狼土兵,是乾国西南土司手下的兵,他们悍勇非常,曾在数十年前造成乾国西南地区一成片的局势糜烂。
但他们也有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和他们自己本身其实并没有多少关系,这和勇气无关,这和装备无关,而是……战争意识和思维模式。
一如后世那个年代僧格林沁骑兵对着英法联军的枪炮阵地发动冲锋,
一如大波波的翼骑兵挥舞着马刀冲杀向**德国的装甲坦克车,
一如戴高乐从坦克里爬出来看着德国佬的斯图卡轰炸机将自己手下的法国坦克一辆辆的炸瘫痪;
这是一种战争思维认知上的落差,而这种落差,很多时候,会造成极为恐怖的后果,其影响,甚至会超过武器装备差距的本身。
乾国西南,是山地,他们并不是没有马,但他们的马个头矮小,可以载人,但更多的时候是拿来载货。
当初乾国西南地区土司们集体造反时,乾军之所以数次平乱受挫还损失惨重致使局势一步步崩溃,还是因为在山林里,土兵们借助着自己对大山的熟悉,用各种袭扰、分割、偷袭等等方式,将乾军给打得狼狈不堪。
在山林里,战马,本就很难起到真正的作用,同时,乾国的骑兵,本来就不是很行。
也因此,达奚夫人包括她麾下的狼土兵,并没有真正经历过骑兵洗礼的教育,所以,他们才会做出用步兵追击骑兵的选择。
骑兵,他们肯定不会陌生,他们也有骑兵,可能在他们看来,骑兵也就这样子吧。
但燕人的马和西南地区的马,是不同的,燕人对骑兵战术的理解和运用,也是乾国人和土司们所无法企及的。
因为数百年来,燕人一直有一个好老师,这个好老师在不停地传授着燕人骑兵战术的运用,且在最近一百年来,燕人终于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将自己的师傅,打趴了下去。
这里的师傅,自然就是蛮人。
荒漠蛮族,自然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得骑兵的一个族群,但当世最强骑兵,在燕国!
梁程眼眸深处一抹煞气一闪即逝,
他清楚,
自家主上现在心里应该有多心疼,
那么,就让自己给主上来一个最好的安慰吧。
梁程举起手,
这些日子以来,翠柳堡的兵马在学的就是一件事,那就是“听令”。
在梁程的指示下,正在逃跑的他们开始故意放慢了马速。
既然你们这么蠢,敢追出来,
那就让你们多跑一会儿。
你们跑得再快,在耐力上,能比得上四条腿的战马?
绵州城的北门城楼上,孟珙双手死死地抓着墙垛子,他心里十分焦急,因为他看见了,那支燕人骑兵,并不是溃逃,而是撤退!
撤退和溃逃,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意思,同时,也很可能意味着两种不同的结果。
孟珙大喊着让身边的守卒敲锣,呼喊着狼土兵回来。
但没有用,
狼土兵们已经疯了,
而且,
他们在战场上从来不会听具体的招呼。
城内还有一千多狼土兵正在忙着救治自己受伤的族人,同时喜滋滋地切割着燕人的首级扒拉着燕人的甲胄,捡拾着燕人的兵器。
他们听见了城楼上乾人的呼喊敲锣声,却也只是笑笑,不以为意,看着这些乾人的目光,还带着明显的不屑。
你们乾人没用,被燕人吓破了胆,但在我们大山的子孙面前,燕人,真的不过如此!
孟珙的呼喊没能让追出城外的达奚夫人回头,孟珙清楚,当年,其实是有一个人,能让麾下的土司们规规矩矩地听命令的。
那就是刺面相公,刺面相公在时,乾国的西军战斗力曾有过一段时间的巨大提升,其收服的土司们更是在其令旗面前不敢有丝毫的逾矩。
那时候,朝廷上甚至还出过一种声音,那就是若是全力支持刺面相公,说不得大乾能够一雪当年被初代镇北侯赐予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