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门宰相

九百九十五章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两更合一更)(2 / 2)

王安石得知罢相之命百感交集。

自己罢相,如同眼前的夕阳,沉沉向西。而反观章越,却如那旭日,明日将冉冉东升。

但又如何呢?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当年有僧人言对自己道,得意浓时正好休!

也是这个道理!

今日王安石再看丁香此物。

丁香此物洁身自好,好看也好闻,但若要作药,则当粉身碎骨,否则只是好看好闻而已。

自己负天下盛名三十年,入京变法,不惜粉身碎骨,亦要变得这世道。他王安石本做好了身败名裂的准备,而不愿独善其身。

但是当国十年,君恩深重,还能得以荣休。后继的章越还能如此敬重他王安石,再三顾全他的名声,自己夫复何求?

至于新法以后何去何从,留待当世圣贤,自己已如明日黄花!

定力院中,春风不言,已作丁香朵朵,迎在枝头绽放。

王安石又起诗意,寻思良久方写下‘追思陈迹故难忘,翠木苍藤水一方。闻说精庐今更好

,好随残汴理归艎’。

王安石读后心觉,此诗不过平平,终是不如‘京口瓜洲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

为相久矣,诗作远远不如未相之时,此还钟山不知能不能拾起。

王安石满是自嘲如是想道。

……

宫里官家正在御苑赏春。

官家得知王雱时日无多后,亦很是惋惜,对石得一道:“王雱才华横溢,朕深惜之,你派人去王安石府上问一问王雱有何话给朕。”

石得一称是。

官家顿了顿又问道:“朕之前问王安石,何人可替他,他没有答。这次你再为朕问问,章越可否?此事切不可声张,一定要亲口询问,再让王安石以书答之。”

石得一再度称是,然后笑道:“王安石对章越虽政见不同,但罢相之前对其也颇多期许。”

“是啊!”官家点点头笑道。

看着宫外春意盎然,几只雀儿在树梢闹春。

……

数日后,王安石谢政罢相携子王雱返回江宁。

临行之时,王安石还两度上表推辞使相之职。

官家曾遣使登府问王安石对国事还有何交代?或推荐何人替己。

王安石当时回复‘已将国政托付诸公,不复再言朝政。’

而王珪,元绛,章越三位宰执率领百官至府上相送,需知宰相罢相无一人能有此待遇。

不过却王安石视若平常,甚至还闭门不见,令百官吃了个闭门羹。

次日王安石只是着一袭布衣,头戴蓑笠,骑着一头毛驴离开汴京。王雱半躺在车上看着汴京景色。

前几日下了场大雨,汴河水高。

疲倦的王雱看了窗外,自嘲地对其妻道:“此番让章度之如意了。”

“也不知此番回到江宁后,他学不学吕吉甫报复于我?”

说完王雱重重地咳了几声。

……

王安石离京之际,十七娘正为章越更衣,换上崭新的紫纱朝服。

章越闭着眼睛,似在养神,十七娘给章越穿戴整齐后,左看右看然后笑道:“好了。”

章越睁开眼睛对镜一看,但见铜镜中是一位不到四十岁的紫袍金带大员,望之俨然。

章越看一旁十七娘满是崇拜的目光,不由好奇地问道:“怎么了?”

十七娘笑着摇头道:“没什么?”

顿了顿十七娘道:“昨日高太后召我进宫,说了会话。”

“知道,说了什么?”

“没什么,都是妇人家的话,顺便提了提相公当年拥立还是十三团练的先帝为储君之事。”

章越微微笑道:“没说别的话。”

“没了。”

章越点点头道:“我上朝去了!”

章越走出府门外骑上马,随从簇拥着他穿过大街直往皇宫。

早风吹在脸上,章越目光凝举于前道上。

此刻天亮后不久,天地依旧是灰色的。此时此刻街道人烟稀少,章越策马而行,那空阔的感觉好像清晨一人独自开着车穿行于无人街道上,仿佛整个天地都是自己的一般,整个汴京城都是自己跑道。

抵达宫门前,官员们是稀稀落落地骑马而来,但他们见到章越无不避道在一旁。

章越骑马笔直向前毫不停留。

直到宫门前,官员们都在此下马将坐骑交给随从徒步进宫,但章越依旧策马前行,经过长长的宫门甬道时,禁中侍从亦屈身恭敬地行礼。

左右官员见了章越都是停下脚步,躬身参见,目中都是敬畏之色。

章越行过,左右官员纷纷议论。

“章公如今是更得意了吧!”

“我看八成你是从宫中听到什么风声了吧!”

“确有些消息,但不敢胡言,待尘埃落定后便知。”

“其实丞相谢政之后,当推中书平章事,章公当为人选。”

“不会是元厚之吗?”

“此事轮不到外人言语,而是看官家圣心期许哪位相公。元厚之哪里比得过章公!不过章公便是太年轻了,再说入中书还不到半年,骤然平章军国事未免太急了。”

“无论章公是否平章事,邓绾,吕嘉问二人都要倒霉了。”

“是啊,丞相一去,此二人便似秋后蚂蚱了。”

几名官员发出笑声。

……

大殿之前,邓绾吕嘉问二人似在争论着什么,但一见宫门处,章越行来皆不约而同地停下了争吵。

“见过章相公!”二人避在一旁言道。

章越扫了一眼点了点头,便从二人面前行过。

章越走后,邓绾吕嘉问满脸笑容已作冰霜。

邓绾道:“大郎君曾数度言,他日废除新法者必是章三!他要我等小心章三!”

吕嘉问道:“小心何用?丞相已谢政了!你我早谋退路吧!”

邓绾闻言连声苦笑,看着一身紫服的章越提着官袍的下摆,缓缓登殿一幕道:“你说哪个福建子能久居相位?连司马十二也说,闽人多狡险之辈。”

“他若登宰相之位,在任上排挤你我,也是打击报复之事。与吕吉甫无二,他这相位又岂能安稳。”

邓绾看去初升旭日正将金光洒在缓缓登殿的章越身上,此刻他也不由不承认。若论风度,当世没有第二人比得过此时的章越。

吕嘉问亦抬头看着道:“别看章三了,还是想想你我。”

登殿的一刻,章越望向下面慢慢台阶。

这做官的道理就如同仁义一般。

直便是曲,曲便是直。

想到这里章越入殿,过了片刻,王珪,冯京,元绛,曾孝宽等人这才陆续抵达殿中。

内侍出来传话,让几位相公先入便殿与官家说话。

官家手中将王安石书信反复看了几遍后藏至袖中,片刻后对抵达的众相公道:“王卿已回江宁,但他走后,谁可继之。”

“宰相之任,如天之柱石,不可不谨慎,此事朕思之再三。诸公胸中有什么人选,不妨禀朕!”

王珪,冯京等人都是不说话。

官家见众相公不答,正要将王安石之信取出宣布。

但见这时候章越上前一步道:“陛下,臣斗胆推举一人!”

官家闻言吃了一惊,然后道:“章卿推举何人?”

章越道:“臣推举韩绛!”

ps:这一章部分观点来自南怀瑾先生的《孟子七讲》。